不如颠倒，和我重来
1.
我本是佛。
佛祖在灵鹫山说《法华经》。
诸天神佛在坛下静静聆听。
说至“佛前有花，名优昙花，一千年出芽，一千年生苞，一千年开花，弹指即谢，刹那芳华”时，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，面露微笑，意态安详。
众人皆不解何意，只有迦叶对着佛祖“嘿嘿”一笑。顿时天花乱坠，仙乐奏鸣，诸佛交口称赞其中神妙。
端坐许久的猴子屁股一阵瘙痒，刚准备把手伸到后面挠挠。
“啪”的一声，花茎被掐断了。
佛祖脸上的怒意转瞬即逝，换上一副和蔼的笑脸：“金蝉子，你对我所传妙法可有何疑惑？”
睡眼惺忪的和尚努力揉着眼睛，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
看着身旁坐立不安的猴子，他笑着问：“你吃了没啊？”
诸佛议论纷纷，怒骂责难皆有，声音很小，生怕被他发现声音的主人。
毕竟这金蝉子可是佛祖身边的大红人，轻易招惹不得。
他没有回答佛祖，而是脱下了布鞋，摸摸索索，从里面抠出了一粒米。
“我说怎么睡得不踏实，原来是你在作怪啊……”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，随手一弹。
所有人都沉默了。
那粒米，刚好粘在佛祖的鼻尖上。
佛祖的脸色由白转红，又转青：“金蝉子，你不敬佛陀，罚你下界经跋涉之难，受轮回之苦，学会做人后再来皈依。斗战胜佛听命！”说罢他伸手一指，只见那金蝉子摇身一变，成了一个瘦兮兮，光秃秃，法力全无，十三四岁小孩童。
猴子偷偷抬头，看见观音他们捂着嘴笑。
这种苦差事好像也只能交给没后台的他了。
猴子并不知道自己走的时候，天外天爆发了一场争吵。
“你动我的人跟我商量了吗？”
“一个猴子，哪里配成佛......”声音渐不可闻。
2.
猴子带着小和尚，走上了明调暗贬的旅程。
按照佛祖旨意，他要带金蝉子跋涉十万八千里，去东土投胎。
倘若施展法力腾云驾雾，十万里倏忽而至，也免去了一番功夫。但既是佛祖有命，他虽机巧伶俐，却也丝毫不敢怠慢。
渡河时遇见一只老龟，看到灵山派发的“东游证”后，欢天喜地渡二人过河。临别前猴子答应等重返灵山时，帮它问下何时才能修炼成人。
猴子一直闷闷不乐，想不通到底哪里得罪了佛祖。
直到第三天，变成小和尚的金蝉子第一次开口说话。
“上个月的供养钱你是不是忘了交？”
猴子恍然大悟。
有东游证在手，一路上风平浪静，大小妖怪全都以礼相待。
途经狮驼岭，大鹏精率狮驼国全体高层设宴欢迎。
“大鹏老兄，不是我说你啊，你们这狮驼国也忒的血腥。”小和尚仍自心有余悸，“好好的一个国家，怎么全都是妖怪呢。”
“砰。”大鹏精的杯子倒了，美酒在桌上蔓延开来。猴子心念急转，已是偷偷将绣花针捏在手中。
桌面上却变幻出一副陌生的景象。
“我狮驼国也曾风调雨顺，民殷国富。百姓修道礼佛，种田读书。”大鹏幽幽地开口。
“可天上那些神佛，是需要供养的。你越是富庶，他们索求得越多，稍有怠慢便会遭受天罚，世世代代，无止无休。”
“钱财鸡鸭供奉尽了，那就再汲取你的信仰。直到所有人都不愿，也不再能为人。”
“人间不值得啊。”
桌面上水波荡漾，狮驼国的繁荣景象渐渐演变，直至成为尸山血海。
众人沉默，只有大鹏默默流泪。
狮子精和象精赶紧围过来劝慰。
“我觉得这个世道可以变得更好一些的。”金蝉子走的时候，对他们说。
“你们不信的话，我且走走看。”
3.
“悟空啊，”小和尚不知道从哪拐了匹白马，“你说咱们这一路东行，是不是就离佛越来越远了呢。”
悟空是猴子成佛前师父赐的法号，他不喜欢别人叫这个名字，因为佛祖不喜欢他师父。
见猴子不答话，小和尚又自顾自说起来：“要我说，心中有佛，那你就是佛；心中无佛，大佛也是魔。”
“悟空，其实皈不皈依我佛也都是一回事，做猴嘛，最重要的是皈依自己。”
“你丫烦不烦啊！”猴子努力压下一棍子打死他的冲动。
“悟空，这位女施主生得如此明媚动人，看得贫僧都想还俗了呢。”小和尚奶声奶气地说，听得对面那具穿着彩衣的白骨一阵娇笑。
“悟空悟空，金角大王的葫芦到底能装多少酒呢？”
“悟空，你说会不会有天我的白马突然变成一条龙啊？”
猴子牵着白马，停下脚。
他们来到了一个只有女人的国度。
女王陛下年方二八，笑靥如花。
送别时，她揉着小和尚毛茸茸的小脑袋，说了一句话。
“小和尚生得真是俊俏，等你长大了来娶姐姐好不好？”
小和尚天真无邪，笑着说：“你等我啊。”
4.
一路走走停停，两个人的记性越来越差，金蝉子的身体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。
每过一年，他就小上一岁，到第六年的时候，已经爬不上那匹白马了。
猴子的法力也越来越弱，大概是离开灵山太久，无法再汲取众生的信仰。
“金蝉子，到了。”猴子淡淡地说，没有回头。
怀里的婴儿咧开嘴，笑着说：“多多保重。”
一道白光冲天而起，猴子左手挽着襁褓，里面空无一物。
猴子抬起头，静静地望着天。
一个声音跨越千万里，在心间响起：“杀了他，你就可以重返灵山；不杀他，世间也再无金蝉子。为何还不动手？”
猴子说：“我觉得这样不对。”
“大胆！”一声怒喝响起，却是来自两个地方。
千军万马拨云而出。
刀剑加身，天雷轰顶。
最后是，如山巨掌从天而降。
一个四尺来高的身影站在那里，顶天立地。
孙悟空杀害佛子不成，被佛祖以大神通镇压，永无终日。
又过了四百多年，一个竹盆在江水中打着旋儿顺流而下，老和尚小心翼翼地将它捞起来。
里面有一个婴儿，还有一小包猪内脏。
大概是父母给收养者最后的感激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大师宣了一声佛号。
“老衲就叫你旋脏吧。”
5.
五百年铁汁铜丸，冬夏寒暑，早已不知野果琼浆为何物。
猴子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，屁股那里有虫子爬过，他却不能伸手去挠。
正心烦气躁得紧，突然有影子遮住了太阳。
猴子抬起头，面前站着一个青年和尚。
猴子问：“是你？”
和尚双指夹着一道符，笑容灿烂：“你吃了没啊？”
你回来啦，我在等你呢。
猴子啃着桃子问：“你要找他报仇？”
唐僧摇摇头。
“我想走一走来时的路。”他顿了顿，又说：“如果可以的话，还想跟他们讲一讲道理。”
鹰愁涧边，有白龙飞舞而出，化作白龙马，静候有缘人。
6.
“我的意中人，是一个盖世英雄，有一天他会挥着九齿钉耙，踩着五色祥云来娶我。”
高老头的小女儿疯了。唐僧想着，总不能净白吃白喝，也得帮人办点事。
“去吧，皮卡空。”
天昏地暗，飞沙走石，猴子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好一个盖世猪头。
见到两人，猪妖脸上浮现出一抹悲壮。
“我可以死，但不能蝇营狗苟一辈子。”他说完这句话，抡起钉耙冲了上去。
夕阳西下的山坡，一人一猪躺在上面等星星。
哦，不对，还有一只猴。
“打累了没？”唐僧问。
“想不到这泼猴还挺能打。”猪头嘴里依旧骂骂咧咧。
“调戏嫦娥是你错了，只是罪不至此；爱慕高小姐没错，但应无愧于心。。”
它笑了：“你在说什么？我只是一头猪。”
然后是难捱的沉默。
一阵风吹来，拨云见月。
它突然胡乱挥舞着手指向天上：“你看你看，今晚的月亮好圆啊。”
“不光圆，还大呢。”
“不光大，还亮呢。”
和尚一言不发，看一只状若癫狂的猪在月下手舞足蹈。
它突然低下头，双手捂住脸。
有水珠透过指缝，滴落在草地。
7.
河边立着一块碑，石碑上刻着：“八百流沙界,三千弱水深,鹅毛飘不起,芦花定底沉。”
唐僧站在那里，喃喃道：“悟空悟空，这条小河，我原是见过的。”
猴子不以为然，只当这老和尚癔症又犯了。
一个水怪缓缓浮出水面，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。
快来快来数一数，二四六七九。
“大师兄，二师兄，你们的故事都让我很感动，”水怪鼻青脸肿，蹲在地上啃着窝窝，“可观音大士只是让我送师父上西天，佛祖会把最后一片琉璃盏赐给我，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们造反？”
八戒拼命拍着他的头：“说什么呢，说什么呢，会不会说话？取经，那叫取经！”
唐僧语重心长地说：“悟净啊，你能不能把那个骷髅项链摘了？为师瘆得慌。”
水怪嘿嘿一笑：“师父，它看您也倍感亲切啊。”
8.
“悟空，这西梁国的女施主，确实美艳动人啊。”唐僧身处莺莺燕燕环绕中，赞不绝口。
女儿国国王年方二八，笑靥如花。
“御弟哥哥～”只是轻轻唤了一声，就能叫人酥掉半边身子。
唐僧却如遭雷殛。
他怔怔地看着对方：“陛下，您像极了贫僧一位故人。”
“正因如此，请恕贫僧唐突陛下美意。”
与君初相识，犹如故人归。
伊人已逝五百年。
9.
我蹲在河边，水面通明如镜。
我看着里面的猴子，里面的猴子也看着我。
我呲牙咧嘴，他也呲牙咧嘴。
我抓耳挠腮，他也抓耳挠腮。
我笑了笑：“这水可真有意思。”
他大叫一声：“打劫！”湿淋淋跳将出来，一棒把我打倒在地，不知飞往哪里去了。
我吃痛，揉了揉脑袋，追上他，认真地说：“你这样做是不对的。”
他挑起行李，对我说：“灵山已经研究决定了，由我来当这个斗战胜佛。”
我说：“这怎么行，你一个没有编制的野猴子，怎么就到灵山去了呢？”
一言不合就开打。
三天后，我说，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，要不这样吧，师父传过我一招天罡地煞之外的变化，就连佛祖也看不穿。你能学会的话，我就服你。
他说好。
如来慧眼，可观万物因果内外。
就连这场对话都瞒不过他。
那变化却无先无后，无始无终。
我们相约变成彼此的本质，一路闹到灵山。
两个美猴王咋咋唬唬，真假难辨。
如来慧眼望去，早已成竹在胸。
他笑着开口：“这二人中，却有一个是六耳猕猴。”
金钵飞出，将一人罩在下面，再现身时，早已被一棒打死。
“孙悟空，好好护着那唐僧西行，来日修成正果，必有回报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
师父确实教过那么一招变化。
只可惜我当年没学会。
——《孙悟空晚年回忆录》
10.
有人传出消息：食唐僧肉者，位列仙班；独占唐僧者，立地成佛。
一路行来，先前诸妖，皆成死敌。
只有狮驼国一直按兵不动。
大鹏精看着对面的中年和尚，又想起了五百多年前那个秃头的少年。
“佛会错吗？”他嚼着肘子含混不清地问。
唐僧答：“佛不会错，佛祖会错。”
“无垢金身，何以破之？”
“绳锯木断，水滴石穿。”
“外甥不讲道理，做舅舅的总得做些什么。”大鹏放下酒盏，“孙悟空，两位兄长就拜托你了。”
然后从座位上消失不见。
“好端端的吃着斋，怎么突然黑天了？”八戒那呆子忍不住抱怨。
猴子看着天外不说话，怔怔出神。
化而为鸟，其名为鹏，鹏之大，不知其几万里也。
九万里外，有垂天之云远去。
11.
老龟载师徒四人过通天河，临到对岸时满心欢喜：“我既有此大功德，佛祖必有恩赐吧。”
唐僧心底叹息一声，问它：“你想要什么呢？”
“成人！我要修炼成人！”老龟欢快地答。
“成人啊......我们也在成人的路上呢。”
“圣僧不是将要成佛了么？”
“人弗能成佛。”
12.
灵山。
如来笑曰：“金蝉子，你经此番波折，可有所悟？”
唐僧环顾四周，问：“谁在叫我？”
众人面面相觑，大雄宝殿上，佛祖宝相庄严。
唐僧指了指南面：“佛不在那里。”
又指着北面：“也不在那里。”
再指向东面：“更不是你们。”
“佛也好，神也好，都是一回事。”他伸出手指，挖了挖鼻孔。“都是我和徒儿们的糟心事。”
唐僧走上前去，步步生莲：“这样的佛，不成也罢。”
昔有一佛西往，今有一人东来。
“放肆！”佛祖虚按一掌，就要将他打为微尘芥子。
尘埃落定，僧人毫发无损。
唐僧微微一笑：“我得道了。”众人大惊失色，你这是得了大逆不道。
“五毒不清，六根未净，何来成佛？”和尚边走边说。
众人脸上皆有赧色。
如来不怒反笑：“很好，很好…”刚要运转神通，突然痛苦地抱住了额头。
几年前大鹏精那一爪，至今还让他隐隐作痛。
“杀——！”不知谁喊了一声，诸天神佛运起法力，将唐僧淹没。
一层更耀眼的金光透射出来，温柔地将他包裹其中。
他轻声说：“生而为人，我很高兴。”
佛祖疾呼：“六耳猕猴何在？！”
猴子把棒子轻轻一晃，变得不知有几千丈长，往上一搠，把天顶捅了个通透。
“俺老孙——来也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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